涩的诗句,明显是模仿时人文字。但其中意味并不难解。
若栩立在永宁的书桌边,反反复复的思考着。有时他自己都奇怪:进入这九重禁苑,成为无以计数的“绿衣监使”中一员,已经七年了。七年之久,居然还平熄不下灵魂中阵阵的火焰。
永宁写下了这样的诗句。那天从太子墓归来,若栩再也无法排遣胸中的惆怅。也许是他给永宁的太多了,远远多过一个在政敌的淫威下苟且偷生的孤女所需要的。华阳公主不是早说过,虽然他很博学,也不用教永宁读那么多诗书?
寒鸦在柳枝上扑腾。清明后的阳光变得煦暖,然而深宫中的这间小院,永远荡不去灰蒙蒙的寒意。某种意义上凌霄殿仍是一个危机四伏之地。无论以何种方式离开,对永宁和他来说都是解脱。想起清明车中的玉阳山之约,若栩不知不觉微笑了。
而且,到了玉阳山清静之地,或许有机会完成师父的遗愿。他已蹉跎七年光阴,不能再等了。
“呱——”寒鸦一耸肩膀,冲出了院子。若栩一凛:永宁被华阳公主叫了过去,至今未归。
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。
“让我看看你。”华阳公主伸出带着祖母绿戒指的手,托起永宁的下颏。那手保养得极好,散发着禁苑的名香。
“嗯,”公主慈爱的微笑着,“不错。——怪不得呢!”
永宁行过礼,等候姑母下文。
“沩阳候来找过我,他想娶你为妻……”
公主显得益发和善:“我已经答应他了。”
永宁猛地抬起头来,然而又深深低下。公主敏锐的捕捉到她的情绪,漫不经心道:“郑百龄年纪是大了点,又是续弦。但他家世好,这几年在朝中深受倚重,前途无量,确是个难得的佳婿。而且他对你颇有诚意。”
永宁对这地毯上的牡丹花道:“姑母,你知道他其实是个奸佞小人,而且是我的仇人。”
华阳公主皱皱眉,很不喜欢永宁使用“仇人”这个来自江湖的字眼:“是忠是奸,势随时转。刚极易折,还用我再教你么?永宁,你我是凌霄殿唯一的幸存者。你听我一句心里话:作一个女人,最要紧的是嫁一个好的夫君。”
永宁心中一声冷笑:华阳的确是嫁了个好夫君,逃得大难。七年以前郑淑妃——也就是当今皇后,将东宫凌霄殿的“谋反”揭发到皇帝面前。太子和太子妃自尽,东宫全体幕僚、侍卫、宫女和宦官一例殉主,太子的母亲——前皇后被赐死,甚至与太子同母所出的几个孩子——临邛王和平城公主也被全家流放,只有大公主华阳例外。后来朝廷就变成了现在的样子。
永宁大一点的时候读史书,知道这一场本朝最大的劫难,其实在过往的朝代中历历可数,副本极多。皇帝是一个昏君,沉溺于郑淑妃的温柔乡之中,不理朝政,大权旁落。太子是一个急于有所作为的青年,在身边聚集了一群来自五湖四海的,同样急于有所作为的人才。他们要改变朝廷昏聩的状况。然而年轻而高傲的雄心,一旦与禁宫中的床帏之争牵扯上,斗争就加倍的残酷。那一年,西市口多少人头落地,关山外多少离魂饮泣,没人说得清。永宁在一夜之间,失却了严父慈母,失却了祖母,失却了外公外婆、姑姑叔父,以及数不清的身边亲人。那时她才九岁。
永宁蓦的清醒过来:华阳这间屋子布置得与当年毫无二致。当年华阳公主天神一般的出现在凌霄殿的血雨腥风里,威严的斥退了如林的刀斧手,将吓得瑟瑟发抖的小永宁领回府中,就藏在这间屋里。永宁活了下来,华阳却时时提醒着她那段凄苦的历史。
华阳确实是嫁了个好夫君。以至郑淑妃唆使皇帝大开杀戒时,提都不敢提她的名字。朝中上下都明白,如果不是华阳公主的公公在关外死守,胡人早就把锦绣如堆的长安城,变成了他们的牧马场了。凭借如此地位,华阳虽救不了弟妹们,至少保住了一棵幼苗。在那人人自危的时刻,华阳的努力已深为不易。永宁一直知道,是华阳给了她性命,并且是她如履薄冰的生活中的唯一依靠。当然,还有若栩。——若栩也是华阳给她的。
永宁直了直腰,道:“姑母,我清楚自己的处境。但并不是非走这条路不可罢?”
华阳摇头道:“你以为是我命令你?你错了,那是郑百龄,是皇后。七年以来,没有人敢违抗郑家。炙手可热,就是说一碰就会被烫伤。抗争能有什么结果?”
能有什么结果?七年前的政变,太子终于设法在临终之前,杀死了福王。大臣们私下议论,虽是玉石俱焚,但郑淑妃唯一的儿子已死,郑家想靠夺取太子位来盘弄天下的打算,可是落了空。毕竟皇上已经老了,宫里人都这么说。然而不久之后,郑淑妃居然宣布她又怀了孕。在群臣的惶惶揣测中,郑淑妃顺利的诞下龙种,册封太子,自己顺理成章的登上了皇后宝座。故太子抗争的唯一成就,就如此付之东流。
曾有一次,永宁被允许去朝见这个小皇叔。她怀着委屈和怨怒,希望他又丑又笨。然而杨柳丛中,那孩子清秀而恬淡,几乎不像是皇室中人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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