。他们受了他十样的好处后而被他申斥了一阵,黄先生便变成顶可恶的。我一点也没有因此而轻视他们的意思,我不过是说世上确有许多这样的人。他们并不是不晓得好歹,而是他们的爱只限于爱自己;爱自己是溺爱,他们不肯受任何的责备。设若你救了他的命,而同时责劝了他几句,他从此便永远记着你的责备——为是恨你——而忘了救命的恩惠。黄先生的大错处是根本不应来做学监,不负责的学监是有的,可是黄先生与不负责永远不能联结在一处。不论他怎样真诚,怎样厚道,管束。
他初来到学校,差不多没有一个人不喜爱他,因为他与别位先生是那样的不同。别位先生们至多不过是比多着张嘴的,我们佩服他们和佩服书籍差不多。即使他们是活泼有趣的,在我们眼中也是另一种世界的活泼有趣,与我们并没有多么大的关系。黄先生是个“人”,他与别位先生几乎完全不相同。他与我们在一处吃,一处睡,一处读书。
半年之后,已经有些同学对他不满意了,其中有的,受了他的规诫,有的是出于立异——人家说好,自己就偏说坏,表示自己有头脑,别人是顺杆儿爬的笨货。
经过一次小风潮,爱他的与厌恶他的已各一半了。风潮的起始,与他完全无关。学生要在上课的时间开会了,他才出来劝止,而落了个无理地干涉。他是个天真的人——自信心居然使他要求投票表决,是否该在上课时间开会!幸而投与他意见相同的票的多着三张!风潮虽然不久便平静无事了,可是他的威信已减了一半。
因此,要顶他的人看出时机已到:再有一次风潮,他管保得滚。谋着以教师兼学监的人至少有三位。其中最活动的是我们的手工教师,一个用嘴与舌活着的人,除了也是胖子,他和黄先生是人中的南北极。在教室上他曾说过,有人给他每月八百元,就是提夜壶也是美差。有许多学生喜欢他,因为上他的课时就是睡觉也能得八十几分。他要是做学监,大家岂不是入了天国?每天晚上,自从那次小风潮后,他的屋中有小的会议。不久,在这小会议中种的子粒便开了花。校长处有人控告黄先生,黑板上常见“胖牛”“老山药蛋”……
同时,有的学生也向黄先生报告这些消息。忽然黄先生请了一天的假。可是那天晚上自修的时候,校长来了,对大家训话,说黄先生向他辞职,但是没有准他。末后,校长说:“有不喜欢这位好学监的,请退学;大家都不喜欢他呢,我与他一同辞职。”大家谁也没说什么。可是校长前脚出去,后脚一群同学便到手工教员室中去开紧急会议。
第三天上黄先生又照常办事了,脸上可是好像瘦减了一圈。在下午课后他召集全体学生训话,到会的也就是半数。他好像是要说许多许多的话似的,及至到了台上,他第一个微笑就没笑出来,愣了半天,他极低细地说了一句:“咱们彼此原谅吧!”没说第二句。
暑假后,废除月考的运动一天扩大一天。在重阳前,炸弹爆发了。英文教员要考,学生们不考;教员下了班,后面追随着极不好听的话。及至事情闹到校长那里去,问题便由罢考改为撤换英文教员,因为校长无论如何也要维持月考的制度。虽然有几位主张连校长一齐推倒的,可是多数人愿意先由撤换教员做起。既不向校长作战,自然罢考须暂放在一边。这个时节,已经有人警告了黄先生:“别往自己身上拢!”
可是谁叫黄先生是学监呢?他必得维持学校的秩序。
况且,有人设法使风潮往他身上转来呢。
校长不答应撤换教员。有人传出来,在职教员会议时,黄先生主张严办学生,黄先生劝告教员合作以便抵抗学生,黄学监……
风潮又转了方向,黄学监,已经不是英文教员,是炮火的目标。
黄先生还终日与学生们来往,劝告,解说,笑与泪交替地揭露着天真与诚意。有什么用呢?
学生中不反对月考的不敢发言。依违两可的是与其说和平的话不如说激烈的,以便得同学的欢心与赞扬。这样,就是敬爱黄先生的连暗中警告他也不敢了:风潮像个魔咒捆住了全校。
我在街上遇见了他。
“黄先生,请你小心点。”我说。
“当然的。”他那么一笑。
“你知道风潮已转了方向?”
他点了点头,又那么一笑:“我是学监!”
“今天晚上大概又开全体大会,先生最好不用去。”
“可是,我是学监!”
“他们也许动武呢!”
“打‘我’?”他的颜色变了。
我看得出,他没想到学生要打他,他的自信力太大。可是同时他并不是不怕危险。他是个“人”,不是铁石做的英雄——因此我爱他。
“为什么呢?”他好似是诘问着他自己的良心呢。
“有人在后面指挥。”
“哦!”可是他并没有明白我的意思,据我看;他紧跟着问,“假如我去劝告他们,也打我?”
我的泪几乎落下来。他问得那么天真,几乎是儿气的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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