的事,拿这半年中的情形看,他确是我刚说过的那样的人。拿一件事说吧。我与他全做了小学教师,在一个学校里,我教初四。已教过两个月,他忽然想换班,唯一的原因是我比他少着三个学生。可是他和校长并没这样说——为少看三本卷子似乎不大好出口。他说,四年级级任比三年级的地位高,他不甘居人下。这虽然不很像一句话,可究竟是更精神一些的争执。他也告诉校长:他在读书时是做学生会主席的,主席当然是大众的领袖,所以他教书时也得教第一班。
校长与我谈论这件事,我是无可无不可,全凭校长调动。校长反倒以为已经教了快半个学期,不便于变动。这件事便这么过去了。到了快放年假的时候,校长有要事须请两个礼拜的假,他打算求我代理几天。丁庚不答应了。可是这次他直接地向我发作了,因为他亲自请求校长叫他代理是不好意思的。我不记得我的话了,可是大意是我应着去代他向校长说说:我根本不愿意代理。
及至我已经和校长说了,他又不愿意,而且忽然地辞职,连维持到年假都不干。校长还没走,他卷铺盖走了。谁劝也无用,非走不可。
从此我们俩没再会过面。
看见了黄先生的坟,也想起自己在过去二十年中的苦痛。坟头更矮了些,那么些土上还长着点野花,“美”使悲酸的味儿更强烈了些。太阳已斜挂在大悲寺的竹林上,我只想不起动身。深愿黄先生,胖胖的,穿着灰布大衫,来与我谈一谈。
远处来了个人。没戴着帽,头发很长,穿着青短衣,还看不出他的模样来,过路的,我想,也没大注意。可是他没顺着小路走去,而是舍了小道朝我来了。又一个上坟的?
他好像走到坟前才看见我,猛然地站住了。或者从远处是不容易看见我的,我是倚着那株枫树坐着呢。
“你……”他叫着我的名字。
我愣住了,想不起他是谁。
“不记得我了?丁——”
没等他说完我想起来了,丁庚。除了他还保存着点“小姐”气——说不清是在他身上哪处——他绝对不是二十年前的丁庚了。头发很长,而且很乱。脸上乌黑,眼睛上的水锈很厚,眼窝深陷进去,眼珠上许多血丝。牙已半黑,我不由得看了看他的手,左右手的食指与中指全黄了一半。他一边看着我,一边从袋里摸出一盒“大长城”来。
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一阵悲惨。我与他是没有什么感情的,可是幼时的同学……我过去握住他的手,他的手颤得很厉害。我们彼此看了一眼,眼中全湿了;然后不约而同地看着那个矮矮的墓。
“你也来上坟?”这话已到我的唇边,被我压回去了。他点一支烟,向蓝天吹了一口,看看我,看看坟,笑了。
“我也来看他,可笑,是不是?”他随说随坐在地上。
我不晓得说什么好,只好顺口搭音地笑了声,也坐下了。
他半天没言语,低着头吸他的烟,似乎是思想什么呢。烟已烧去半截,他抬起头来,极有姿势地弹着烟灰。先笑了笑,然后说:
“二十多年了!他还没饶了我呢!”
“谁?”
他用烟卷指了指坟头:“他!”
“怎么?”我觉得不大得劲,生怕他是有点疯魔。
“你记得他最后的那句?绝——不——计——较,是不是?”
我点点头。
“你也记得咱们在小学教书的时候,我忽然不干了?我找你去叫你不要代理校长?好。记得你说的是什么?”
“我不记得。”
“绝不计较!你说的。那回我要和你换班次,你也是给了我这么一句。你或者出于无意,可是对于我,这句话是种报复、惩罚。它的颜色是红的一条布,像条毒蛇;它确是有颜色的。它使我把生命变成一阵颤抖:志愿,事业,全随颤抖化为——秋风中的落叶。像这棵枫树的叶子。你大概也知道,我那次要代理校长的原因,我已运动好久,叫他不能回任。可是你说了那么一句——”
“无心中说的。”我表示歉意。
“我知道。离开小学,我在河务局谋了个差事。很清闲,钱也不少。半年之后,出了个较好的缺。我和一个姓李的争这个地位。我运动,他也运动,力量差不多是相等,所以命令多日没能下来。在这个期间,我们俩有一次在局长家里遇上了,一块打了几圈牌。局长,在打牌的时候,露出点我们俩竞争很使他为难的口话。我没说什么,可是姓李的一边打出一个红中,一边说:‘红的!我让了,绝不计较!’红的!不计较!黄学监又立在我眼前,头上围着那条用血浸透的红布!我用尽力量打完了那圈牌,我的汗湿透了全身。我不能再见那个姓李的,他是黄学监第二,他用杀人不见血的咒诅在我魂灵上作祟:假如世上真有妖术邪法,这个便是其中的一种。我不干了。不干了!”他的头上出了汗。
“或者是你身体不大好,精神有点过敏。”我的话一半是为安慰他,一半是不信这种见神见鬼的故事。
“我起誓,我一点病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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