很可能忘记了喂它。我忘不了白氏低头看我吃食时的温存目光,她对我的好我当然明白,但我不愿意往深里去想,毕竟事过多年,人畜异路。
我听到刁小三咬住了她的勺子,我看到了刁小三前爪扶墙站立伸出墙头的狰狞面孔。它獠牙锯齿,眼睛血红。白氏敲打着它的长嘴,犹如敲着一个木头梆子。她将属于刁小三的食料倒进刁小三的食槽。她低声咒骂:
“你这头脏猪,窝里吃窝里拉,怎么还不冻死这你这恶鬼!”
刁小三只吃了一口就骂起来:
“西门白氏,你这个偏心的刁婆子!你把精料全加到猪十六的桶里,我的桶里,全是烂树叶子!我操你们这些王八蛋的亲娘!”
骂着骂着,刁小三就嘤嘤地哭起来了。而西门白氏,根本不理会它的骂,挑起空桶,拄着勺子,摇摇摆摆地走了。
刁小三扒着墙头望过来,对着我发牢骚,肮脏的口水,滴到我的猪舍里。我对它嫉恨的目光视而不见,只管低头疾吃。刁小三道:
“猪十六,这是什么世道?为什么一样的猪两样待遇?难道就因为我是黑色你是白色吗?难道就因为你是本地猪我是外地猪吗?难道就因为你模样漂亮我相貌丑陋吗?而且,你小子也未必就比我漂亮到哪里去……”
对这样的蠢货,我能对它说什么呢?世界上从来就没有那么多公平之事,官长骑马,难道士兵也要骑马吗?是的,在苏联红军布琼尼元帅的骑兵军里,官长骑马士兵也骑马,但官长骑的是骏马,士兵骑的是烂马,待遇还是不一样的。
“总有一天,我要把他们统统咬死,我要撕开他们的肚皮,把他们的肠子拖出来……”刁小三将两只前爪搭在两问猪舍间隔开来的土墙上,咬牙切齿地说:“哪里有压迫,哪里就有反抗,你信不信?你可以不信,但是我坚信不移!”
“你说得很对,”我想我没必要得罪这个家伙,便顺着它说,“我相信你的胆量和能力,我等待着你干出惊天动地的事情。”
“那么,”它流着涎水说,“把你槽中剩下的食物,赏给兄弟吃了吧?”
我看着它贪婪的目光和肮脏的嘴巴,心中产生了极度的厌恶,它在我心目中的形象本来就很低,现在更低到了淤泥里。我心中盘算着,让它的脏嘴污染我的食槽,那是我极不情愿的,但当面驳回这个已经十分卑微的要求,似乎又很难开口。我支吾着:
“老刁,其实,我的食物,跟你的食物,并没有什么区别……你这是儿童心理,总以为别人盘子里的蛋糕是最大的……”
“妈拉个巴子的,你以为老子真傻吗?”刁小三气急败坏地说,“瞒得了老子的眼睛,瞒不过老子的鼻子!其实连老子的眼睛也瞒不了,”刁小三弯腰从自己的食槽里挖起一块饲料,用爪子举着,摔在我食槽的边沿上,与我食槽中残余的饲料成为鲜明的对照,“你自己看看,你吃的是什么,我吃的是什么?妈的,都是一样的公猪,凭什么两样待遇,你‘为革命配种’,难道老子是为反革命配种吗?人,被他们分成了革命和反革命的,难道猪也分成了阶级吗?这完全是私心杂念在作怪,我看到了西门白氏看你的目光,简直像一个女人看自己的老公!她是不是想让你给她配种啊?你要给她配上种,明年一开春,她就会生出一群人头猪身,或者猪头人身的小怪物,那才是美妙无比!”刁小三恶毒地说。恶意的诽谤舒缓了它心头的郁闷,它奸邪地笑起来。
我用前爪挑起它摔过来的那坨饲料,用力甩到墙外。我轻蔑地说:“我本来正在考虑答应你的请求,但你这样侮辱我,对不起,刁兄,我宁愿把剩下的食物扔到屎里,也不会给你吃。”我用爪子挖起食槽里的食物,扔到我定点排泄大便的地方。我回到干燥的窝里趴下,悠闲地说,“阁下,如果你想吃,那么,请吧!”
刁小三眼睛放出绿光,牙齿咬得咯咯响,它说:“猪十六,古人日:出水才看两腿泥!咱们骑驴看账本,走着瞧!三十年河东,三十年河西!阳光轮着转,不会永远照着你的窝!”说完了这些话,它狰狞的脸便从墙头上蓦地消失。我听到它在隔壁焦躁地转圈子,并不时地用脑袋撞铁门子,用爪子搔墙壁。后来,我听到隔壁发出了一种怪异的声音,猜了许久,我才明白:这小子,一半是为了取暖,一半是为了发泄,竟然立起来,用嘴巴,撕扯着舍顶上的高粱秸秆,连我的猪舍顶部,都受到了牵连。
我前爪扶着墙探过头去,对它的破坏行为表示抗议:“刁小三,不许你这样搞!”
它咬住一根高粱秸,用力地拽着,拽下来后,用獠牙截成片断。“奶奶的,”它说,“奶奶的,要完蛋,大家一起完蛋!世道不公,小鬼拆庙!”它直立起来,叼住一根高梁秸秆,借着身体下落的重力,猛地往下一掩,猪舍顶部,顿时出现一个窟窿,一片红瓦,落在地上,跌成碎片,成团的雪,纷纷落下,落在它的头上,它晃动着头颅,眼睛里的绿色凶光碰到墙上,如同玻璃的碎片。这小子,显然是疯了。这小子的破坏活动还在继续,我仰脸看着自己的舍顶,心急如焚,团团旋转,有心想跳过墙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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